幕四
竞王府比千雪的王府还要大些。千雪带着温皇穿过数重垂花门和漫漫不知来路的曲折回廊后,终于到了传说中北竞王的寝殿。
寝殿中庭宫墙皆被刷成白色,院落里花草缤纷错落,殿所周围种满了接踵相邻的木莲花,千重万重拥然盛开,叠叠落落地簇拥在枝头,纯白胜雪。王府的老管家在殿外守着,见千雪来了,行了礼,又看了看温皇。
千雪道:“这是我的朋友,请来给竞王爷看病的。”说着,带着温皇上殿去了。
殿内十分宽阔空旷,熏香似有若无,带着淡淡的药味儿和木莲花的香气。地上铺着藤席,千雪和温皇上殿时将鞋袜脱在门口,踩上去时居然感到暖暖的。寝台处有帷屏隔开,垂着几重帘栊,看不分明。侍从女官来往进出不断,传进传出各种器具药品,虽然忙乱,却寂然无声的,因此,内中那轻细隐忍的哀吟和咳声便让人听着格外清楚。
侍女上前为千雪和温皇泡茶,千雪叫来个府上掌事的女官问:“王叔怎么样了?我前些天跟王兄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样了?医官怎么说?”
女官面带忧色,同千雪道:“不大好……王爷从昨日开始就进不了药,喝下去的全吐了,今天午时吃了点粥,之后吐了就起不来了。医官说进不了药,就只能施针……”
正说着,帷屏里传出一声钻心的呻吟。
千雪一听就坐不住了,站起来跟温皇说:“我进去看看。”温皇不说话,女官拦了千雪一下,被他吼了声,也不言语了。
千雪绕过帷屏,寝台前人影缭乱,医官正在施针。粗长的蟠针舔着烛火烧得通红,埋入北竞王那苍白的肌肤,在背上刺出一小片鲜红的血点。
战兵卫坐在床头扶着,北竞王半身衣物褪除,受一针身子便剧烈地抖一下,漫长的鬓发全被汗浸透了。他紧紧抓着战兵卫的衣服,疼到忍不住的时候,把战兵卫肩膀处的衣料咬破了。为免他疼得太厉挣扎起来害下偏了针,战兵卫紧紧抓着他的手,不能说话,就在出针的时候摸摸他的头发,安抚着他。
施针的过程漫长而疼痛,折腾到后来,北竞王仿佛连呻吟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靠在战兵卫身上,虚弱的气喘声变得断断续续,意识也不大清楚的样子,开口只会说疼。
医官将蟠针飞快地刺入,拔出来的时候,只见北竞王的身子猛地弹起来,一口黑血喷溅而出,泼在寝台一侧垂下的帐幔上,继而接连不断剧烈地咳了起来。
千雪一看见这光景,急的心头冒火,开口便冲着医官去了:“你们这是个什么治法,把人当畜生扎的?没给病死,疼都活活疼死了,有你们这么治病的?”
“这……”医官抹了把汗“狼主息怒……竞王爷气血淤结,汤药服不进去,只能以焠刺之法行气活血,温阳扶正。痛苦是有的,但臣医术不精,也着实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那现在怎么样了?”
“淤滞化开能吐出来了,一会儿再吃一副药看看,进得了汤药就是要好了。”
“嗯……”
医官无辜受难,不敢多说,站起来跟千雪行了个礼:“那么,臣先去看看药。”
千雪挥了挥手,没说话,也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侍女上前拭净北竞王身上的汗,在针孔处擦了些药,为他拉上丝被。
他的身子仍在微弱地痉挛发抖,精神也还没有缓过来,时不时地咳一声,丝缕浓黑的污血从唇边流落,给他那灰败的面色衬着,格外触目惊心。
千雪掏出帕子为他擦去唇边的血迹,伸手摸摸他汗湿的鬓发。北竞王这样子,千雪看着就觉得心里难受,恨不能那些针都扎在自己身上。
北竞王在身份上比千雪大一辈,年纪却没有比千雪长到哪里去。
千雪年幼的时候还住在宫里,那些年宫里暗潮汹涌的,能玩到一起去的只有那个跟他年岁仿佛的小王叔。小王叔身子不好,太妃去的又早,宫里头没人管他,一个人住着空旷寂寥的宫殿,连身边的侍候人都没多少。那时候千雪常去找他,陪他念书,和他玩,在紫藤花架下推着他的秋千,趁着别人忙没注意,偷偷带他溜出宫去散野……千雪和北竞王的感情很深,根本见不得他难受,他的病每每发作都仿佛会要了他的命,前些年只是吃药,到如今一病起来药都吃不下去,医官也只能找些稀奇古怪的手段折腾他。为此千雪翻了许多医书,也没找到能彻底治好他的方法。
千雪想,他为人宽仁敦厚,从来也没对不起谁。他本该是个清闲富贵的王爷,可天底下这么多人,怎么偏偏就该他一天天的受这样的苦。
北竞王无声地趴了一会儿,渐渐醒转过来。
“千雪……”
千雪赶紧上前扶住他:“你怎么样了?”
北竞王虚弱地苦笑一下:“我没事,你别担心。”
“哇靠,还我不担心,你肠子都要咳出来,怎么不担心!”
“这不是熬过来了。”
“背上还疼么?”
“扎你身上试试……”
千雪让人倒了杯药茶拿过来给他:“我带了个朋友过来,让他给你看看。”
“……”北竞王动作略顿,淡淡道“不用了,这么多医官都看过,也就这样了。”
“嗳!多想点办法总是好的,说不定有什么蛊就能治了呢。人我都带来了,让人白跑一趟,也不大好吧!”
“……”
北竞王没说话,千雪当他应了,叫人把寝台前的帘栊收起来,撤去帷屏。
里头兵荒马乱的时候,温皇闲闲地坐在外面喝茶,侍女端来精致的茶点,他觉得不错,还问了问是用什么做的。
北竞王因病畏寒,仲春时殿中还烘着火盆,施针时不能见风,门窗都紧紧闭着,坐久了不免有些闷热。熏笼里用的是十分名贵的龙脑,掺了其他的药香,香气浓郁,将室内许多其他气息都掩盖住了。
千雪叫人把药茶递进去时,侍女端着托盘走过温皇身边,有淡淡附子的气味略过。
温皇开口把人叫住:“这茶,是你们王爷喝?”
侍女看是千雪的朋友,也老实答了:“是,王爷自从病了,一直喝这种茶,先生有什么事么?”
“哦……没,劳烦你了。”
那侍女莫名其妙的,行了个礼,就绕过去了。
不多时,千雪喊了温皇一声,温皇这才得见北竞王真容。
那人病中形影消瘦,可面貌乃是十分优容华贵之相。他精神若有若无,靠在床头,身下垫了块软枕,见温皇上前来,无力起身,只点了点头。
温皇行礼道:“见过竞王爷。”
“特地走一趟竞王府,给先生添麻烦了。”
千雪道:“没事,就让他给你看看,能看好最好,看不好也看不坏么!”
“千雪。”
“好好我闭嘴……”
温皇道:“王爷不必客气。殿外的木莲,是先生让人栽的么?”
北竞王略向外望了一眼,道:“是,小王肺脉淤结,医官说在居处周围栽些木莲可缓解咳疾,就让人栽了一些。”
“王爷平日里吃的是什么药?”
“无非就是些清热化瘀的,没什么稀罕的。”说着,叫侍候人去把医官开的方子拿来给温皇看。
温皇看过药方,又问道:“可以请脉么?”
那一刻北竞王的手几乎微不可见地向后撤了一下,被缭乱的床被遮掩着,并不分明。他望着温皇,一时没答。
片刻沉默后千雪上前,抓过北竞王的手:“这有什么,看病哪有不请脉的。”
“……”
温皇道:“千雪,你能回避一下么?”
千雪一愣:“……啊?”
“回避一下。”
“有什么可回避的?看病而已么怎么还不让看啊!”
温皇一本正经道:“就是不让看。”言下之意,这病爱看不看。
北竞王略略偏过头:“夙。”
战兵卫俯下身来。
“前几天王送来的那张龙舌弓,你带狼主去看看,要是喜欢就让他带走。”
千雪道:“不是……我看什么弓啊,王兄给你的,我不要。”
北竞王道:“去看看罢,我身子这样,好弓放在我这也没什么用处。”
千雪着北竞王,又看了看温皇:“奇了怪了真的是……”说完,跟着战兵卫出去了。
原本人影交错的寝殿倏忽变得空荡起来,北竞王沉默了一会儿问:“先生有什么事么?”
温皇还是原来那句话:“可以请脉么?”
“……哈。”北竞王笑笑,自丝被中将手腕递出来。
温皇上前,在他腕脉处仔细摸了摸,慢慢道:“王爷这病是陈疾吧?”
北竞王收回手,端了床头的茶来喝:“小王自幼体虚,九岁那年大病了一场,一直也好不利索,身子愈发亏虚,也是该与草木同朽了。”
温皇把随身带过来的药箱打开,在里面找东西,仿佛漫不经心地道:“王爷九岁那年,正好赶上宫变吧?”说着,翻出来个锦盒,又道“那些年宫里宫外都不算太平,诸事繁杂的,身有沉疴的会一并发出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北竞王放下茶杯,抬眼看着温皇,似笑非笑的:“那么依先生看,小王是什么病?”
温皇望回去,淡淡笑起来:“便如医官说的,肺气淤结,肺脉都断了,怎么会不淤结呢?”
北竞王盯着温皇看了一会儿,身子一弯,抚胸咳了起来。
温皇不说话,也没动,站在原处,冷眼看着他咳到气喘。外面的女官大约是听见了,敲了敲窗子,问了声:“王爷?”
北竞王低低喘了一会儿,回道:“没事,不必进来。”说完,问温皇道“那先生看,小王这病还能治么?”
“难啊……我医术拙劣,叫王爷见效。医官都治不了的,我一个平头草民能有什么办法。”说着,温皇从小盒里拿出一枚蓝色的蛊“还请王爷收下这枚蛊,治不了根,但能通润肺脉,平日里不会那么难受罢了。”
“这……”
“王爷收下吧,不要为难我,要是给千雪知道了我又要被念。”
“……多谢先生。”
温皇慢慢将蛊导入北竞王体内,略笑笑:“王爷要谢就谢千雪吧。”
千雪看完了弓,回来的时候,温皇正拿着纸笔写东西。
千雪问道:“怎么样?”
“没怎么样,跟医官的诊断差不多”温皇刷刷刷地在纸上写了一大串,递给北竞王“那么,这是看诊钱,王爷看看。”
千雪凑过去看了一眼,大惊失色:“你不是吧?冰蚕蛊而已,苗疆满地都是,你要五万两?你是来敲竹杠的啊?”
温皇把笔墨递给一边侍奉的女官,擦了擦手道:“都跟你说了我看诊很贵。”
“你……”
“千雪,好了。”北竞王面不改色地签了那五万两白银的账单“劳先生费心,应该的。千雪,你带先生去管家那领银票吧,我累了。”
“好……”千雪扶着他躺下,给他拉上被“你歇着,我明后天再来看你。”
“嗯……”
温皇拱手道:“那么,我也告退了。”
“先生慢走。”
即将踏出房门的时候,温皇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北竞王那幽深的目光,一时间,二人都流露出些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出门后,温皇随手折了一枝木莲花,淡淡道:“你这王叔,还挺有意思的。”
千雪道:“开价就是五万,可不是有意思,上哪找这么好的冤大头啊。”
温皇看了他一眼,慢慢道:“这五万里可不光是看诊钱。”
“……那还有什么?”
温皇略笑了笑,随手将那花枝抛在深井里,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