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六
苗疆的气候,到了春末,中午时太阳就已经让人觉得晒了。温皇还好,只是个来看热闹的,没什么要求,罗碧和千雪比较倒霉,比试完之后还要换回官服,里外三层,太阳稍微高一点,就捂了一身热汗。
场中不知道哪来的什么人在比剑,拿的都是花架子,比剑比的眉来眼去,看得人昏昏欲睡。
千雪拿来温皇的扇子遮着阳光,还勉强打起精神来看。罗静静坐着,人还在,可魂显然已经不知道飘到哪了。至于温皇,干脆拿了一套金衣百子的拼板,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玩,他腿上的凤蝶也蔫蔫的。
“这也太无聊了吧。”千雪忍不住感叹“温仔啊,你怎么不下场去试试,比他们强多了。”
“不去,我又不闲。”
罗碧道:“刚才骑马的时候看见外面有卖油茶的摊子,出去吃点吧。”凤蝶听见了抬起头来,眨眨眼看着罗碧,罗碧看了她一眼,又道“孩子也该饿了。”
千雪把卷到肩膀的袖子放下:“骑马那么快你还能看见外面的摊子卖什么,也是厉害了。”说着,往颢穹的方向看了看“……快走快走,别给我王兄看见。”
三人带着凤蝶偷偷从校场看台上溜了号,准备从后场绕出去吃东西。
千雪和罗碧把外面一层官服脱了搭在肩上,一边闲聊着一边走,将要走到后门时,看见那边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
看着年纪大些的那个背身站着,一身蜡染的筒褂和长裙,披着红绫销花的肩帕,乌黑的头发在脑后随意挽了个髻,别一枚精致银梳子,一束发尾随意地垂下来,略打着卷,又被顺手拢到前面去。
小女孩看见了罗碧他们,拽着那女子的袖子:“姐姐姐姐,你看,是刚才那个骑马射箭的!”
女子回过头来,那面庞果然也是端丽美好的,稍微带着点将退未退的稚气,望过来时,目光明澈坦然,恰好与罗碧撞在一起。
“你们是谁家的姑娘,今日春祭,闲杂人等非诏不得进入校场不知道吗?”罗碧不大自在地移开目光,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把话说的很冲,丝毫没有因为人家是女子就客气一点。
“……”那女子仍盯着罗碧看,给罗碧这么说了,也没见害怕,倒是那个小女孩,看着罗碧凶,就躲到她姐姐身后去。
千雪拉了拉罗碧:“说话别这么呛人,姑娘家的,又没惹你,再给人吓着了。”
罗碧根本不会跟女人打交道,看了看千雪,那意思是,那你来。
千雪笑嘻嘻地:“二位姑娘从哪儿来的呀?今天这日子不好在外面乱玩,先回去吧,回头给戍卫什么的看见了就不好了”
那女子看了千雪一眼,目光又转回罗碧身上,嘴唇动了动,以为要说什么,却不想扑哧一声先笑了:“你马骑的还挺好的。”说完拉起妹妹,提着裙子绕过他们跑了。
罗碧半天摸不着头脑的,看着她俩跑远了,才慢慢道:“哪来的女人啊,疯疯癫癫的……”
千雪扭脸看着罗碧,脸上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罗碧,我说真的,你就准备好一辈子打光棍吧。”
凤蝶跟在千雪身后,学千雪说话:“打光棍吧~”
温皇摇着扇子,没说话,露出一种近乎慈悲的笑容,拍了拍罗碧的肩,走了。
“……有毛病吧你们。”
三人在校场附近的路边摊上随便吃了点东西。过午罗碧和千雪不上场,但仍要回去耗到结束。温皇对其他人没兴趣,带着凤蝶先回了王府。
千雪和罗碧回场时,场中正有个锦衣白裘的少年御马而奔,手中双刀没有开刃,仍挥得十分利落漂亮,虽然火候还不大到,但在这样的年纪,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千雪问:“这谁啊?以前没见过……”
罗碧眯眼仔细看了看:“占婆王子。占婆王膝下六个公主,就这一个儿子,从来没让出过门,这次居然给带来了。”
“哇,这么细皮嫩肉的,一眼看过去以为是个闺女。”
正说着,那占婆王子已将场上的士兵全部击落马下,本以为该谢场去领赏了,却不料他突然回身,将手中双刀向看台方向掷出,精铁刀刃虽然还没有开刃,但仍带着嘶嘶破风之声惊心动魄,不偏不倚正钉在苍狼耳侧,与苍狼的耳朵只差毫厘。
全场哗然。
千雪一时只觉得头皮都炸了,几乎是踩着相隔的几个桌子跨到苍狼身旁:“苍狼!你怎么样?”
苍狼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并没有受伤,但看样子也着实惊到了,面色发白,轻声气喘着,隔了一会儿才勉强跟千雪笑了一下:“王叔,没事……”
占婆王子慢慢踱过来,在看台前下马,跟颢穹拱手道:“我学艺不精,无心之过,冒犯了苍狼王子,还请王恕罪。”说话时,头仍抬着,唇边挂着些傲然的笑容,说完看了苍狼一眼。
那神情,哪里是请罪,分明是来示威的。
颢穹站起身来,看着那眉目阴冷秀致的占婆王子。那刀掷的很有些功夫,离苍狼极近,却没有真的伤到苍狼。罪是肯定不能定的,在这样的日子里,颢穹不好与占婆撕破脸,心里再气,只能咽下去。
占婆王跟着站起来,冠冕堂皇地训斥了王子几句怎么这么不小心云云。但这件事未尝不是他在后怂恿,否则一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十来岁的少年,哪里来的胆子敢挑衅当朝王子。
说话间,占婆王居然提出让苍狼和占婆王子效仿千雪与罗碧之前的骑射比试一番。冲撞苍狼在前,还提出这样的要求,未免蹬鼻子上脸不知好歹,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颢穹也的确不能拿他怎么样。
苍狼低着头,一直没说话。
彼时的苍狼还十分年幼,武学进度不算快,开始习武以来都以修习内功为主,骑射只学了个皮毛,还远远不到能上场与人比试的地步。
千雪本以为颢穹会回绝,却没想到颢穹居然答应了下来。
“……王兄?”
颢穹看都没有看千雪一眼:“苍狼,去。”
千雪下意识地把苍狼扯到身后:“王兄,苍狼他……”
颢穹又道:“输赢是另一回事,但要是连战都不敢应,你还当什么王子?”
千雪还想争辩,身后的苍狼却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苍狼从千雪身后站出来,向场中的占婆王子道:“那么,请指教。”
“……”千雪哑口无言,最终也只能叫来侍从吩咐道:“去把我的马牵来,让苍狼王子骑我的马。”
千雪常带着苍狼骑马,他的马是认得苍狼的。眼下苍狼骑着千雪的马,开始还算相安无事,可第二靶过后,精通骑射的占婆王子忽然扬鞭加速,瞬时甩开了苍狼好远的一段距离。苍狼事前没有准备,马术也不怎么样,加上之前已经空了一靶,第二靶的箭也偏离靶心甚远,心中本就慌乱,眼见差距一下子被拉大,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忙跟着加速而奔。可他根本就吃不住战马狂奔起来的速度,下盘不稳,蹬不紧马镫,在过一个弯道的时候,没拉稳缰,从马背上狠狠被甩出,滚了几滚,才摔落进飞扬的尘埃里。
“苍狼!!”
千雪一下就慌了,从看台上一跃而下,奔到苍狼身边。
苍狼伏在地上,身上擦破了好些地方,他低低呻吟着,仍挣扎着想起来。千雪按住他,拉开他双脚的鞋袜,只见他左脚的脚踝处骨节错位,肿了起来,已经泛出了骇人的黑紫色。
占婆王子悠悠下马,趾高气昂地来到苍狼面前,脸上的轻蔑之色毫无遮掩。
“哈……苍狼王子,也不过如此嘛。”
苍狼疼得冷汗簌簌而下,浑身都在发着抖,紧紧咬着齿关,只看了他一眼,什么也说不出。
千雪怀抱着苍狼,怒从心起,抬眼盯着占婆王子,如果不是场中还有许多人看着,恐怕直接就要一巴掌扇上去了。
“在这耍混蛋,你算个什么东西?滚开!”
那占婆王子不知道听他父王说了些什么,只当本朝的苍狼王子年岁比他小,个性是个好欺负的,就找苍狼抖抖威风。他鲜少涉事,其实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被千雪低吼一声,一下子也给唬住了,只觉后颈发凉,退了两步,没敢继续说话。
看台那边,颢穹也站了起来,身旁的占婆王同他儿子一样,也是一脸讥讽,不知跟颢穹说了些什么,但看颢穹阴晴不定的面色,恐怕也不是什么好话。
千雪没在乎那些,他紧紧抱着苍狼,大喊一旁的侍卫去叫医官来。
不过片刻的功夫,苍狼已经面如金纸,疼得意识也不大清楚了,昏昏沉沉地抓着千雪,喃喃道:“我……我还行……”
千雪急的汗如雨下:“你行,你行个屁!撑着点,医官马上来了!”
苍狼转头,望着看台上的颢穹,却只看到了颢穹满面的失望和怒容,同身旁的人说了些什么,转身离去。
接着侍卫过来传话,王叫医官看过苍狼王子后,一起回宫去。
苍狼忍着钻心的疼,那含了好久的眼泪,这才顺着面颊流下来。
这些千雪都看着,心里未尝不替苍狼觉得心寒和气愤。
苍狼自幼跟着北竞王成长,一贯谦逊懂事,那个性温吞得几乎不像个身份贵重的王子,大约也是因为他毫无锋锐的个性,颢穹一直都对他不那么上心。
他幼小的时候身体不太好,有一回病得人事不省,千雪和北竞王不眠不休地在他床边看了三天三夜,颢穹却只不痛不痒地往竞王府遣了两个医官,一眼都不曾来看过他。
颢穹说,他是苗疆唯一的王子,也是将来唯一的继承人,情感上过分的依赖只会是未来的祸端。
当年千雪刚生下来没多久,母妃过世,老苗王病重,他没见过母妃,父王也没见过几次,长得什么样子都很模糊。所有人都觉得王位的继承跟他没关系,自然也没人在乎他,明明也是个王子,但偶尔进宫的外戚都能随便奚落他,在宫里的地位几乎等于没有。
那时候,宫里对他好的只有那个比他年长许多岁的哥哥。
他受人欺负,颢穹把他护在身后,跟旁人理论;有人在背后说他闲话,颢穹把那些人抓起来治了罪;他不懂事带着北竞王溜出宫去玩迷了路,颢穹不吃不喝地找了一天一夜才把他们带回宫里……
这些旧事,颢穹自己也许都忘记了,但千雪却记的十分清晰。
他始终都不明白,为什么颢穹当年可以对他百般关照回护,如今却对自己的亲生血脉如此冷漠。
苍狼还那么小,是那么好的孩子,难道就因为是王子,所以就不该有爹么;就因为是王子,所以就不能喊疼么;就因为是王子,他就合该遭这样罪么?
苍狼想表现得懂事一些,仿佛对这些不在乎的样子。
可是他这样的年岁,真的能不在乎么?
千雪每每想到这些,就几乎心冷到骨头里……